衰牢夷是从战国末期到秦汉时期活跃在澜沧江中上游一带的古老族群,他们的后裔包括了现今56个民族中的八九个民族,他们在历史文献中给后世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九隆神话。东汉史学家杨终在《哀牢传》中载有哀牢夷祖先的神话,其它如《华阳国志·南中志》、《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与此记载基本一致。杨终在《哀牢传》中说:“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哀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沉木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男十人。后沉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能去,背龙而坐,龙因舐之。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这便是最古老、最权威的西南衰牢夷以龙为祖先的典籍记载。这个沙壹触木感孕神话,当是该民族口耳相传关于哀牢夷祖先的记述。沉木作为一种使沙壹触木感孕的媒介,其中蕴涵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值得去研究与关注。
树神图腾崇拜的象征意义
在九隆神话中有“沙壹触木若有感……后沉木化为龙,出水上”的说法。按尹荣方先生在《龙为树神说—兼谈龙之原型是松》(《学术月刊》1987年7月号)一文中的观点,“中国人传说中的龙,原是树神的化身。中国人对龙的崇拜,是树神崇拜的曲折反映,龙是树神,是植物之神。龙的原型是四季常青的松、柏一类的乔木(主要是松),且龙与松不仅在外部上惊人地相似,而龙的其它属性与松也惊人的相似。”故哀牢山下的湖水中的沉木有可能是松木。我们可以设想在远古的时候,哀牢山上多松木。一天,有枯松木落于湖水中,浮在水面上,由于沉木看上去与龙的外部形象相似,远古的哀牢夷祖先疑为是龙,于是就有了沉木化龙一说。而该说法可能是哀牢夷祖先对松树神的图腾崇拜。“图腾”为印第安语totem的音译,有“亲属”和“标记”的含义,该词最早源于奥季布瓦( ojibwa)族方言 ototeman,意为“他的亲属”和“他的图腾标志”。氏族社会的人们相信,各氏族的祖先分别为各种特定的物类,大多数为动物;其次为植物、树木,还有少数其它非生命物种。由此可见,哀牢夷祖先的图腾崇拜可能是以氏族血缘共同体为单位,以松树神为崇拜对象而崇拜对象又与该氏族的祖先(氏族起源)有关。在中国,远古氏族存在着图腾崇拜观念并不少见。史记中关于殷、周两代始祖出生而言,就颇具图腾色彩。“契殷,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殷本纪》)“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姜嫄,为帝喾元纪。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周本纪》)以上记载确实流露出玄鸟与巨人迹为殷、商两大氏族图腾的信息。依此可以推断,哀牢夷的祖先图腾崇拜对象很可能是与龙的体态特征及其它属性极为相似的松树。松树是植物图腾化的龙,龙则是更古老的动物图腾与后起植物图腾相融合的结果。
男根崇拜的象征意义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序言中说:“根据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事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恩格斯关于两种生产的理论,是照亮我们研究远古人类历史进程的明灯。原始初民怀着对种的繁衍的神圣使命和顽强的生命意志走向神圣的祭坛,他们的生殖崇拜观念和信仰又借仪式、文字和神话这些原始的表现模式和符号系统外化出来,流传下来,保存下来。透过我们古老的象形文字系统,我们也可以寻觅到男根崇拜的痕迹。郭沫若先生在《释祖妣》中谈到,所谓的“根”也就是“本”即“祖”的意思。在甲骨文中“祖”字便是一个人向“且”(即男根)膜拜的图形。考古发掘中大量“且”的发现已经证明“男根”被尊为祖先而神圣化了。在我国的上古生殖崇拜中,衰牢夷的祖先把树木(沉木)视为男根象征物是很有可能的。正如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言:“东方所强调和崇拜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识的精神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更具体地说,对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用雌雄生殖器的形状来表达和崇拜的。”当我们远古的哀牢夷祖先认识到男根“种”的功能之后,其崇拜对象便为男根。随着父系制度的最后巩固和完备,阳性象征物终于进入了祖先的神位,其内涵获得了极大的丰富和发展,兼有统治、防卫、繁衍三种功能。
另外,我们也可以在九隆神话中读到,九隆出生知母而不知父,而他的母亲沙壹无夫生子,触木感孕。这其实是在说沙壹作为一个“处女母亲”、“圣洁受孕”、“孤雌繁殖”的全过程。像这样的观念,我认为并不是出于道德方面的回避也不是为了维护母亲的形象,而是为了神化或圣化男根,为了体现男根高高在上的权威。产生这一现象的根由是哀牢先民受到了“男根崇拜”心理的左右。
以鳄代龙巫术的象征意义
人类社会,不管哪一个民族,都经过原始时期和蒙昧阶段,也都有一个巫术的时代。这也就是说,巫术心理和巫术活动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曾经存在过。这种巫术心理和巫术活动作为人类社会进程中的一种思想、文化表现,充分反映着人们的生产水平和智力能力,同时也是人类的早期心态和对客观世界的控制意识。在巫术时代,人们能力很低,各方面都受到不可抗拒的威胁。为了生存,他们寻求各种方法来企图提高自己的能力。这个能力有两种:一种是实际的能力,即在生产和生活过程中,对于一种实际的对象,如采集、狩猎中的果实、野兽等进行收获、捕捉的能力。这种能力的提高,是人类物质生产能力的提高。另一种是精神能力的提高,那就是人们企图控制外界增强自身能力的一种提高。这就是巫术手段,是人们在某种信仰或信奉的基础上企图对环境或外界作可能的控制的一种行为。
早在商代,自商人造龙以来,龙就成为了商王朝及诸方国共同尊崇的通天神兽,上古祭祀中以鳄代龙的巫术形式给人以生动而深刻的印象。于是龙就成了人们心目中最有神通、最为聪慧的神兽。随着历史的推移与民族的形成,一些民族将关于自己祖先的传说与龙联系在一起,以提高本民族的尊严与凝聚力,扩大本民族的影响。流行于西南的古老九隆神话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水中的沉木化为龙的情节。动物学家陈壁辉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很能说明这一问题:“漫步鳄乡的山水间……有时,水面中央露出了一根木头。有趣的是上面常常栖息着一只小青蛙。当木桩头快要全部浸进水中的时候,木桩的一端突然张口,‘扑噜’的一声,吞食了青蛙。水中的小岛上,横躺竖卧着几条烂木头。可是一有异样响动,烂木头便敏捷地抬起头,迅速钻入水中。”前面所引用的沙壹所触的沉木,不是很像首尾伏于水中、背显于水面外的鳄鱼吗?当龙(鳄)上岸时,九子皆惊走,唯九隆“背龙而坐”,在这里,九隆很有可能是一个异于常人的训练鳄鱼的巫师,他当时或许正在主持祭祀。而背龙而坐,正是巫术中的训鳄(龙)表演。由此可见,哀牢夷祖先的神话很可能是上古时候以鳄代龙巫术的再现,它的产生只是一种史实,与原始氏族的“图腾”没有很直接的关系。而与《后汉书》载哀牢夷祖先神话相似的记述,还有《南越志》中载“掘地龙”的神话,据《太平寰宇记》引《南越志》:“昔有温氏媪者,端溪人也。居洞中捕鱼,以资日给。忽于水侧遇一卵,其大如斗。乃归置器中,经十许日,有一物如手掌,长尺余,穿卵而出。媪任其去留。稍长,便能入水捕鱼,日得十余头。再长,得鱼渐多。常游波中,潆洄媪侧。后治鱼,误断其尾,遂逡巡而去,数年乃还,媪见其辉光炳耀,谓曰:此龙子也,今复来。因得之,蟠旋游戏,亲驯如初。秦始皇闻之,曰:此龙子也,朕德之所至。诏使者以赤礼聘媪,媪恋土不以为乐,至始兴江,去端溪千余里,龙辄引船还,不逾夕而至本所。如此者数,使者惧而止,卒不能召媪。媪殒,葬于江陵。龙于常为大波至墓侧,索浪持沙以成坟土。人谓之掘尾龙,南人船为龙掘尾,即此也。”这故事流传甚久甚广,里面有一位善于驯养鳄鱼的女巫温媪,秦始皇曾用重礼聘请她,为的是让她驯服的鳄鱼参与祭祀活动,因为这样的事在上古时期是很重要的政治大事。在以鳄代龙的神话故事中,巫师是整个巫术活动的表演者和执行者,他们在行巫的过程中,要实行各种巫技、巫法和巫术。笔者分析哀牢夷祖先以鳄代龙巫术无非是两个目的:由于鳄鱼是一种凶猛、可怕、危险的动物,所以人们希望行此巫术可以让它保护族人平安,让鳄鱼不要伤害自己。他们对鳄鱼可以说是又爱又怕,只好妥协的尊奉它,给了它一个很高的地位;因为他们相信鳄鱼是一种神物,所以希望利用它达到驱祟除邪、解除病患、阴阳两界互相发送第一信号、第二信号等目的。
余论
九隆神话作为西南地区的一个著名神话,它讲述了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哀牢先民的起源,在这个美丽的故事里,流露出太多的文化韵味、象征意义、历史信息……本文仅仅是对“沉木”这一文化象征符号做了一定的研究、探讨———“沉木”不仅仅只是一截简单木头,而是能够传达哀牢先民智慧的文化象征符号,是哀牢祖先历史文化、经验智慧的一种积淀。卡西尔在其《人论》中说:“符号与其对象之间联系一定是自然的联系而不是约定的联系”,沉木与其能传达的象征意义之间的联系就是自然而然的。这样,一截简单的沉木就与衰牢先民的一些风俗、礼仪一起构成了一个文化象征体系。了解这种连接方式,我们就可以更好的理解衰牢先民的风俗习惯、心理特质。